楊華:樹說滄海

發布時間:2023-01-04 09:52:25  |  來源:云上咸安  


(資料圖)

與其說是“樹說滄海”,不如說是我替它訴說,替它不平,替它嗚咽,憐惜它,懷念它。因為樹被斫了,沒了,還說什么滄海桑田——我都兩鬢染霜,它若還挺立,該有數百年了吧。準確地說,標題應該是《亡樹說滄海》,但它壓根不是壽終正寢,我也不忍心在醒目的位置上加上灰暗的“亡”字,它永遠活在我心中,永遠活在故鄉的心中。離開故土廿年。今夏偶遇幾十年一遇的酷暑,突然想到家鄉的老槐樹下乘涼,想到通城縣石南鎮賽公村的四合院去歇息。

車開到村頭,我一時迷路了,挺直一排青磚紅瓦整齊的村舍,干凈、利索,似小康的模樣。我猛然覺得少了什么,那棵在風頭祈望、接納游子的老槐樹呢?表姐迎我而來:槐樹早斫了。要建新農村,要建一個工程。啊,那種心痛的感覺,不亞于失去至親。我黯然揮淚,這是獻給故鄉最傷感的見面禮。我仿佛看到老槐告別世間的長淚,那是被戟伐時汩汩流淌的汁液呀。“槐”音同“懷”,即懷念遠方游子,沒了槐,就像沒了母親的孩子,孤獨無助。樹下是家,樹在家在,是遠程的出發點、歸根的落腳地,樹長千年,落葉歸根,樹是游子的精神皈依。槐樹下,是我童年的樂園。放學時分,老師護送學生到樹下,我們在樹下捉迷藏踢毽子,嬉笑打鬧,直到日落西下,灰頭土臉各找各媽。多少次,我站在樹下,眼巴巴盼望趕集回來的媽媽,給我帶把子糖、布娃娃;等候從北港穿山越嶺看望我們的姨媽。

那棵樹是家的方向。十里八村衣錦還鄉的、嫁娶婚喪的、尋根問祖的、探親訪友的、栽禾割谷的,老樹是參照物。大雪封山,在蓋過腳背的雪地里,向著銀裝素裹的高高挺立的大樹一直走一直走,盡管峰回路轉阡陌交錯,總能走到家,影影綽綽樹是心中的定位。老槐是迎賓樹,也是送客樹,人來人往,熙熙攘攘。送君送到大樹下,心里幾多知心話,拱拱手,揖別經年的老友;揮揮袖,作別天邊的彩霞,長風浩蕩歸雁無期,踏平坎坷珍重萬千。槐樹挺立村頭,屹立沖天,如戟如柱,樹蔸三人合抱不來。無人知道是候鳥銜來的還是隨風飄落的種子長成;無人知道樹輪多少,一輩又一輩,默默地見證村莊的盛衰變遷。樹梢高聳入云,留得住霧靄,歇得下飛鳥,樹冠,是南歸的燕們溫暖的窩;枝丫,蟬趴著“嘒嘒” 唱歌;樹下,拴著牛,牛瞇西著眼打盹,樹干被牛繩狠狠勒進一圈;風車磨盤、石磙石碾,千轉百轉總有固定的半徑,千圈百圈不離軸心,動或者不動,它待在那兒,歲月靜好。

槐樹粗碩的根莖似鋼筋,深深扎入泥土;高大濃密的華蓋如一把巨傘,蔭翳蔽日,多么煩躁的酷暑,樹底下永遠是那么透涼。老當益壯,槐花照舊在一夜之間一股腦地冒出來, 千樹萬樹“槐花”開。它沒有柳樹的婀娜秀美,松樹的濃郁蒼勁,楓樹的層林浸染,但有一種日月每從肩上過、山河但在掌中看的淡定從容。蒼槐是時光的刻度、歷史的印痕,向歲月訴說白云蒼狗滄海桑田,而依然保持一顆青翠圣心,經歷了風霜雨雪仍挺直一尊錚錚傲骨,與日月同輝,它是鄉野一隅的精神標桿、歷史印記。樹下的土地,被大伙蹭得平整光溜。樹下總有人放幾條長凳。冬日,婦女們在樹干上牽一根繩子,曬衣被、家什,曬雪里蕻、蘿卜,各曬各的;夏夜,鋪一竹床擱一藤椅,艾葉熏起來,刮嗑的碼長城的,各玩各的。

粗壯的樹干上架設過高音喇叭。學大賽的年代,它高高在上吹著:“加油干哪嘛嗬嘿,打勝仗那嘛嗬嘿……”方言歌響徹云霄;參軍的出行,它激昂高歌:“送戰友,踏征程……”;公社開會、出工,它呼喚著;村里開屋場夜話,它下達通知。圍觀最多的是放電影,喇叭提前播報,幕布被皺皺巴巴地拉扯在樹干上,膠片機吧嗒吧嗒轉圈,柴油機哼哼唧唧冒著熱氣,電影聲音也是從喇叭傳出。一屋場人圍著樹,歪著脖子、揪著頭正反兩面看電影,里三層外三層,總有人自作聰明猜測劇情。不知哪年哪月,應著古樹的靈性,鄉親們在樹下建了一個廟。正月初一,善男信女虔誠地來到槐樹前,給它披紅掛彩,走進廟里點一爐香,燒幾張紙,磕三個頭,放一串炮,祈福的,求子的,保平安的,將深深的牽掛與念想默默吐露;母親在黑夜喚著乳兒的名字,為受嚇的孩兒收魂;偶有靈柩停放一夜,天麻麻亮,披麻戴縞的親人簇著八抬沉重地上山。

疫情暴發那年,我和先生的本命年,我們穿著紅棉襖去廟里許愿,祝愿和順安康,瘟疫早日散去,甚至祈禱在美國留學的兒子平安無恙。你信或不信,成或不成,祈愿在那兒,心之所向。千年古樹讓這一方人們的夙愿有所寄托,終歸是好的吧。最熱鬧的是每年的元宵節,賽公村的老少爺們在樹附近鬧起了賽鑼賽亮。賽公賽公,應是取公公、壯漢們好拼好搏之義吧。從十四就有了預熱,古樹上就掛起了大紅燈籠。在一塊大平地上升起一堆大大的篝火,干柴烈火,噼里啪啦。在廟里祭拜后,12個參賽隊敲鑼打鼓賽起來。每家油燈點起來,火把燒起來,希冀薪火相傳,家庭興旺。村莊如天上的街市,人們賞燈猜謎,鉚足勁賽聲響、比速度、拼耐力,你追我趕此起彼伏,擂鼓似熱鍋炒豆,又似電閃雷鳴。個兒矮的小屁孩,早爬上槐樹梢把熱鬧盡收眼底了。賽鑼賽亮已有800年歷史,已申請了省級非遺。槐樹見證一切。或許老槐與賽鑼賽亮出自同代,一株植物,一個賽事,兩個不相干的物件,就這樣聯系在一起。

在老槐樹下,還留下紅色印記。據說,革命先輩鐘光期、陳壽昌曾轉戰這里。還聽爺輩們講過抗戰故事,1942年的端午節,日軍到石南與國民黨交戰,國民黨的一個排以古樹作掩護進行伏擊。日軍飛機低空搜索,但就是因為遮天蔽日的槐樹,擋住了飛機的偵察視線,沒有發現埋伏在日軍眼皮底下的抗日戰士。鬼子進村掃蕩,還抓了4個村民做挑夫。所幸,這4個村民與日軍斗智斗勇,平安回到村口的老樹下。這些故事,是否載入史冊無關緊要,重要的是,有靈性的古樹護佑著一方平安。槐樹深深地植進了我的心田。可是,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呢?我不敢想象,它訇然倒地的那一刻,那銅鑄鐵造般的軀干,是怎么被戟倒的,那一鋸一斧是怎樣開膛破肚的?那墨綠枝葉是怎樣化為塵埃的?有沒有人數過它截面的年輪?

現代生物學可以截枝復制一棵樹,但復制的只是外表,唯有年輪無法復制,那是一長串生命密碼。而一棵新生命成為古樹,也要千百年的輪回。當我們沉醉滄海變桑田的美景,陶醉山河改道的巨變時,不要忘卻山有神,水有靈,樹有魂,天生萬物,道法自然。現代建設在吞噬自然資源與美景,人類其實是在損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。珍惜身邊每一棵小生命,若干年后它也會成為參天大樹。對自然心存感念和敬畏,需要一種文化覺悟;如何讓開發和保護并存,不刨千年根、不廢萬古流,需要一種文化警醒。為保留一棵百年臘腸樹,株江新會區“屋藏古樹”;黑龍江東陽鎮,為避開古樹群,繞道修通山路;為留下一棵國槐,車流潮涌的主路一分為二,發生在北京的天寧寺橋……凡此,是人和樹和諧共生的經典定格。在生態環保的趕考路上,人與自然怎樣美美與共,是一道道德的考試題。兩行清淚,還未風干。古精靈游走于鄉野。它輕嘆一聲,山崗嗚咽。有的人活著,他卻死了;有的樹死了,它還活著!

楊華,湖北通城人,咸寧市稅務干部,湖北省作協會員,《鄉土作家》副主編。作品涉獵散文、小小說、詩歌、報告文學等,發表于《中國稅務報》《湖北日報》《楚天都市報》《長江文藝》《楚天風紀》以及“人民日報”“黨報頭條網”“湖北日報”“鄉土作家”等網絡平臺。獲國家級、省級、縣市級等各種文學獎,最高獲國家級一等獎。

編輯:孟涵

關鍵詞: 無人知道 永遠活在 湖北日報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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